空巷

CH.08


周三的Punk Day的地点放在了糖果三层，张伟有好些日子没有来过这儿了，进去的时候看到等待检票的队伍已经排了一长条，从台阶上蔓延了下去，感觉挺新鲜，一打听才知道请来的外国乐队来头还不小，在国内算得上是有名气，大多观众都是冲着他们来的。

“这下甭管第几个出场都是暖场的了，敢情都是来看人老外的。”王文博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他往前走，“让你唱五首都是给面子的了，听说后面有两个乐队是只让唱三首的呢。”

“我还情愿只唱三首。”张伟嘀咕了一句，背着吉他钻进了拥挤的后台。

试音的时候他感觉到脚底下传来音响的震动，楼下的KTV还在照常营业，时不时地还能听到一两嗓鬼哭狼嚎的声音蹿上来，听得他起了一声的鸡皮疙瘩，手一抖将琴头撞在了音箱上，好在是没撞出什么问题，讪讪地提着琴颈走到舞台后边去找郭阳。

观众陆陆续续入场之后他就被工作人员赶到了后台，毕竟是个主题日，快赶上小型的室内音乐节了，还请了专门的MC，他听到自个儿乐队的名字后才敢往台上钻，追光灯迎面扫过来让他觉得有些晃眼。

台下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挤在这个本就不大的场子里简直有种不分彼此的意味，他的视线往后场扫去的时候就看到了王嘉尔，靠着墙站在离舞台最远的地方，戴着口罩和棒球帽，隐蔽在二楼VIP区投下的阴影里，和人群保持了一段距离，在视线范围内显得尤为突兀。

他省去了自我介绍，用自己十几年前写的那首《轰隆隆》作为了开场，唱自己的老歌自然是很得心应手，加上曲子本就不长，没什么能够让人喘息的过渡段，一下就将现场的气氛炒热了起来。

间奏的时候他转头去对郭阳得意地笑，目光瞥到身后巨幅的海报，涂鸦似的写着“Punk Never Dies”的字样，要是他再年轻几岁，这样的口号就足以让他热血沸腾了，但现在他显然不会这样想。朋克当然不会死，但是朋克这玩意儿就好像是要催人早死似的，不在年轻时嗝屁就没法成为那个最耀眼的人物。

他就经常和人说，全世界都知道Sid Vicious，但是这哥们儿要不是死得早，也不会成为朋克精神永恒的话题了。

他不怕死，他也想过死，但是他不想死得跟个神经病似的。

唱到末尾的时候他看到远处的王嘉尔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围了几个姑娘，背对着舞台在与他攀谈，像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灌注在了王嘉尔身上似的，就差直接把大腿往人家身上缠了。这种姑娘张伟在live house见多了，一看就是喝高了的果儿，敢情是把染了一头不羁的白发的王嘉尔当成了哪个乐队的成员，千方百计地想把他拐上床。

王嘉尔就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连口罩都没摘，距离太远再加上光线太暗，张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但看起来是和果儿们聊上了，也没有想要赶人走的样子。

张伟乱七八糟地想着，就王嘉尔那长相，哪怕不是玩乐队的，估计都有无数果儿想睡他。



第二首歌他唱了《有颗炸弹送给你》，报歌名的时候听到台下有不少观众忍不住笑出了声。

大概是因为这歌名一听就很朋克吧。他一边唱着一边想道。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朋克，但20岁之前最愤世妒俗的时候确实也写了不少这种风格的音乐，写着带劲，唱起来更带劲，又能炒气氛，何乐而不为。

王文博的鼓跟进来的时候台下彻底炸了，跟着鼓点就快要high到了忘我的境界。作为开场乐队，能得到这样的反应也是挺难得的。张伟有些小得意，又不由自主地往王嘉尔的方向瞥了过去，就连那几个喝高了的果儿也跟着蹦蹦跳跳了起来，但王嘉尔仍旧跟个聋子似的倚着墙，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的方向。

张伟知道对方是在看他，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卖力地拨着吉他弦。

如果他现在有一颗炸弹的话，他只想把那颗炸弹送给自己。

在进入第三首歌之前他给王文博留了一段solo的时间，自己背着吉他钻到舞台的角落喝水，鼓点震得他的耳膜也跟着砰砰砰地跳，他听见王文博有模有样地带着观众一块儿喊拍子，想着要不以后的演出都留出这么一段solo给鼓吧，也正好让他有个休息喘气的时间。

回到台前他开始和观众打岔，说自己一开始是没有接受邀请的，毕竟是个朋克，哪能说请就请，那也太没有范儿了，怎么的也得三顾茅厕才能答应啊。台下很配合地嘘他，于是他又说，可是要哪天这朋克日能把Green Day给请来了，自己就算倒贴也得来啊。

台下起哄道，那就来首Green Day吧。

来就来。他把话筒插回话筒架上说。那就唱首《The Grouch》呗，我最喜欢的一首。

其实他也是第一次在现场唱这歌，应观众的要求临时起意，不过因为他实在喜欢，早就和郭阳王文博念叨过，他俩也就老老实实地把这歌练熟了，就怕他哪天心血来潮唱这么一回。开口的时候张伟也有些后悔，一串絮絮叨叨的歌词唱起来还挺费劲，忘词了他就跟着曲子瞎哼哼，毕竟是图个气氛，观众并不在意他在唱什么。

快唱完的时候他偷偷侧身给王文博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接下来要切入的歌，多年的默契使得王文博对他这一套了如指掌，冲他耍帅地转了转鼓棒，他用脚踩拍子默默倒数，踩到第三下的时候吉他和鼓一起毫无防备地就切了歌，观众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愈发沸腾了起来。是Blink-182的《All The Small Things》，他唱过很多遍，熟悉极了。

他唱到“Always, I know you'll be at my show”的时候不自觉地往某个方向瞥了过去，那几个姑娘已经不在那儿了，只剩下王嘉尔一个人，没倚着墙，但也没往人群靠近，摘掉了棒球帽，朝他挥了挥手。

他忽然就有点于心不忍，但最终还是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唱完四首歌之后张伟感觉脑袋有些晕乎乎的，多半是场地拥挤导致的缺氧。他甩了甩脑袋，刚想凑近话筒，刺耳的啸叫声就毫无防备地蹿进了他的耳朵里，他皱了皱眉，等到声音消除了才重新开口道。

“下面一首歌，”他说着，看到王嘉尔摘下了口罩，慢慢向着人群靠近，然后在最后排停了下来，“唱给一位今天特地跑来看我的朋友。”他感觉到王文博的视线几乎可以将他的后脑勺盯出一个洞来，因为他先前说要改歌的时候并没有提起过原因，“——《Welcome To My Life》。”

他深吸一口气，弹出了第一个音。

Do you ever feel like breaking down?
Do you ever feel out of place?
Like somehow you just don't belong
And no one understands you

他看到台下有观众冲他比中指。是啊，流朋怎么能算朋克呢？他想。简直就像是来砸场子的一样，特立独行的朋克青年们怎么可能会买账。有人觉得出唱片就不朋克了，有人觉得加上流行二字就不朋克了，就好像朋克是一个流水线上的模具一样可以被随意定型。

王嘉尔静静地站在人群后边看着他，似乎想努力听清歌词。

他忽地就感觉耳旁听到的乐器声变得遥远而模糊了起来，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今天似乎没怎么喝过糖水也没有去动背包里的巧克力。聚光灯落在他身上烧灼一样的难受。

No you don't know what it's like
When nothing feels alright
You don't know what it's like
To be like me

这歌在他的播放器里躺了很久了，但是不够劲，不够燥，炒不了气氛，就一直没打算在演出中唱它。那天他呆在家里养精蓄锐的时候听到这首歌，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和王嘉尔在医院里的那段对话，当即就把这歌给记住了。

在他的认知里，王嘉尔那样的人是永远不可能理解他的感受的。

他弹着吉他唱歌，视线一直没往王嘉尔站的地方瞟，灯光与人群在他的视线里就像眼花缭乱的万花筒一样变着形闪着光，他心里暗叫不好，但又想着好歹把这首歌唱完，唱完就能下台歇着了，也不差这两三分钟。

他的低血糖说起来也不算要命，平日也是糖水与甜食不断，从没出过什么岔子，八成是近来没怎么休息好，今天又没怎么摄入糖分的缘故。他暗暗掐了自己一下，但是无济于事。

You might think I'm happy but I'm not gonna be ok
Everybody always gave you what you wanted
You never had to work, it was always there
You don't know what it's like
What it's like

他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把王嘉尔发过来的语音都听了一遍，对方话中的关切让他很是惶恐。他从来都理解不了的就是王嘉尔这样的人，无缘无故对一个刚认识的连朋友都还算不上的人如此上心这种事在他看来是超出他的经验逻辑的。

他不习惯别人对他太好，因为他总想着要加倍回报别人的善意，除了父母和乐队的兄弟以外他和任何人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大约是现在的人都不太愿意去用心维护与他人的关系的缘故，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困扰，和周围的人彼此心照不宣，从不会去跨越对方的舒适带。

但是王嘉尔不一样。王嘉尔在语音里认真地和他讲述自己的人生观，认真地劝说他不要有轻生的念头（尽管他事实上并没有想要轻生，至少好几年都没有过了），认真地建议他多出门走走多和人接触多交些朋友。

认真到让他不知所措的地步。

他感觉视线里的画面都扭曲了起来，就像花屏一样闪得他头疼。

他对着话筒轻声地唱。

Welcome to my life
Welcome to my life
Welcome to my life

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就好像隔了三堵墙一样。他弹完最后一个音，朝着郭阳的方向走去，视线里黑乎乎的一片，只能凭借记忆找准对方的位置。他将胳膊挂在迎面走来的人身上，眼前忽然就黑了屏。

“低血糖。”

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未完】

*《Welcome To My Life》还是要唱的，交往前唱总比交往后唱要好一些，毕竟不是很舍得虐他俩，你球反正也低血糖了没法继续zuo（。

*把文里提到过的歌建了个歌单：戳这里，凡是提到的就都放进去了，以后也会同步更新的，各位不用自己搜歌了